城南清水寺,有個王老漢,種月季是行家,遠近有名聲,人稱月季王。
眼看熱起來了,清水寺的山,在碎云如瓦似鱗的藍天下,綠得越發濃郁翠麗,鳥兒宛囀紛鳴,撲鼻的清香怡心醉神。月季王趕早起來,徜徉在園子里,月季花一片片的,骨朵繁得擠堆兒,粉嘟嘟艷瑩瑩,急得要張笑臉,抿著紅嘴唇要綻瓣呢。
他思慮著:林子里成材的樹木,不讓砍伐了,茶園植的新茶,早賣上好價錢了,唯獨自家的月季花,搶伐林木的時候,是這個樣子,新茶上市了,還是這個樣子。經營了多年的月季園,在山角下占盡天時地利,看來得與時俱進呢!
摁滅正抽的旱煙鍋,放下了正喝的宜興紫砂壺,進花圃采摘花骨朵。又八、九朵一束,扎成了把兒,一把把一層層,裝了一竹筐,彎起一只胳膊挎住提了,悠悠出了清水寺進城。
過了大橋,大街爭相拓寬,紛紛綠化、美化、亮化,小巷都鋪了柏油路面。花市還在老地方,一條小巷要占完了,比早先熱鬧多了。除了賣花的,還擺著一盆盆金魚,掛著一只只鳥籠子,有點亂套兒,牛頭不對馬嘴。都怪自己抱著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老套套,死守著園子等買主,錯過了發財的好機會。多虧今兒趕早,仰望著清水寺山上的林木和茶園思慮了,要再不開竅,機會不知還要溜走多少呢!在花市找好地兒,支開螞蚱小凳,穩穩當當坐下,就憑月季王的名聲,還愁花不早早賣脫?
那筐含苞欲放、帶著露水的月季花,怕被路面的柏油氣味熏著了,擱在打算墊小凳的蛇皮口袋上,并起膝蓋緊抵著。月季王充滿信心,靜等識貨的買主。
花市人來人往,比早先稠了多了,卻咋都不識貨了,不認識他月季王了?偶而投來的目光,不往他筐里的花骨朵上瞅,直往他的身上臉上盯。月季王心里仍然高興地招呼說:盯吧,幾年沒來了,我就是清水寺的月季王,上過咱市里的報紙,有線電視里亮過相,廣播里還留過聲呢!想當年,市里的領導來看我,嫌離我園子百步的那段路上,一塊聳起的石頭擋小臥車的底盤,先是起了它,后來把路都修整平坦鋪了細沙。鋪了細沙的路,被趕來參觀的人要踩斷,鄉里動員我,出資五萬元,鋪水泥硬化了呢。盯吧,盯吧,我月季王,不像清水寺有些出了名的主兒,忘記了姓啥為老幾,養雞的不再養雞了,種魔芋的不再種魔芋了,跳農門跑到市里省里,搞培訓的搞培訓,弄加工的弄加工,我還在城外清水寺,守著園子種月季呢。
天要熱起來了,卻沒到大熱的季節,城里這些人也嬌嫩,熱一點兒,就耐不住了。你看,你看,早早地穿上了單衫子,最是那些女孩子,腿上換成了花裙子,短小的上衣敞開領口,一個比一個不嫌丑羞,爭著露肚臍和胸口。月季王他,上穿藏藍滌卡中山裝,紐扣從上到下,一粒一粒扣得齊齊整整,連脖子都捂得嚴嚴實實,毛藍長褲子下一雙膠底鞋,帶帶系得緊緊結結。挺著白發和瘦臉,任白發一路招風,亂成了茅草窩,瘦臉刻滿黑皺紋,像一枚風干的核桃。為提醒盯他的人,別淡漠了他的花,月季王頓下巴,清了嗓子眼里的痰,竭力擺脫嘶啞,對路過的人說:
“月季花賣來,清一色的火王月季,指頭大的骨朵兒,開蒸饃大的花,花里的稀罕物,月季中的上品,快來買吧,一塊錢三把。”
覺得嗓子還行,他提高聲調喊開了:
“月季花賣來,清一色的火王月季……”
賣啥得吆喝啥,不吆喝咋行呢,嘶啞雖然擺不脫,仍帶了一點兒,干脆可著嗓子喊:
“月季花賣來,清一色的火王月季……”
來來往往穿單衫單褲的男人們,呼啦啦閃花裙子露肚臍敞胸口的女人們,無論高與矮,或者胖與瘦,戴眼鏡或不戴眼鏡,腳步急與緩,卻都像走馬燈似地走過來,又像走馬燈似地走了過去。最多只往他的花骨朵上瞅一眼,很少有人來買花。寥寥到跟前的幾位買主,月季王如遇知已,幫他們挑著撿著,任其聞著品著選著,收錢遞了花束,笑著說聲:“慢走”,叮嚀回去拿水養著,夸其是識貨愛美的真君子,知道用花中上品妝扮生活。
這樣的買主卻太少了。月季王從清晨趕早,坐到太陽出來,又從太陽一竿子高,坐到了直直地當頭照,吆喝得唇干舌燥,腰背窩得酸困,花才賣出去不多幾把。既是做生意,就不能泄氣么,月季王沙啞著嗓子,又吆喝了起來:
“才摘的火王月季花,指頭大的骨朵開蒸饃大的花。快來買呀,一塊錢三把!”
他人雖不泄氣,肚子卻不爭氣,咕咕像斑鳩叫,又像打小鼓,加上口又渴,嗓子眼要冒火……這些都能忍,要命的是尿脹,水火不留情,公廁雖離得不遠,人卻走不開,走開了花咋辦。月季王并緊了兩條瘦腿,使勁地夾著尿,聽說尿水被吸收到骨頭里,能補鈣強筋骨呢。
正在緊急當兒,忽然走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頂墨菊似烏發,揚頭伸著嘴,哼著一支歌:
“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樣沒煩惱,
像個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
你的笑對我一生很重要……”
歌聲猛乍打住了,甜甜地叫了聲:
“爺爺,你咋來賣花啦!”
月季王抬頭看,如遇大救星,連忙站起來,不顧腿腳麻木,說聲:“快來幫我照看,”踉蹌著步子,往公廁去了。
“爺爺!”姑娘望著背影,又叫了一聲,尖嗓含抱怨,撅嘴眨細眉。卻覺無奈何,賭氣坐下來,仍不高興地扭動粉色真絲無袖吊帶緊身露臍衫和花綢短裙。無聊地拿把花一嗅,香氣撲鼻翼,又覺得新鮮,便把一雙蓮藕似的修腿并籠起,將手里那把花,搭在高高的膝蓋上等買主。
月季王方便了,舒服地出公廁,瞅見一只裝了高橙的塑料瓶子,彎腰撿了起來,轉身又進去,接了瓶自來水,甜甜地喝了一口,不忍再喝了。筐里的一把把花苞,干了半天了,都發開蔫了,得滋潤它們呢。雙手握著一瓶水,離花攤不遠,他卻站住了。
揉了揉眼睛,仔細盯著看,能不吃驚嗎?竹筐里像是空了,孫女埋頭整理里邊的錢,卷毛似的黑發像飛瀑,遮住了俊俏的眉眼,大露出如雪的后腰背和脖項。
晃身子顛疾步趕上前,月季王驚詫地問:
“花呢?”
孫女沒抬頭:
“賣完了。”
“你是咋賣的?”
“一手收錢,一手給花呀!”
孫女說著,錢也不點了,揚臉說:
“你去了那么久,差點把人忙死了……”
“你賣得啥價錢?”
“一元錢兩把呀。”
“啥?”
“哎呀不就是一元錢兩把嗎!”孫女往筐里撒了整理了一半的錢,站起來撲扇了眼影說,“爺爺你自己去點吧,”一蹦一跳走了。
“哎,給你一塊錢,買根冰棍吃。”
孫女留下一句,“你的笑對我一生很重要,”花蝴蝶似地,早飛得沒影兒了。
月季王坐下點錢,越點心里越高興。孫女不但一下子賣完了花,價錢賣得也比他貴。怪道出了公廁,看見人人手里都拿花,這些人都怎么了,忽爾都不買,忽爾一窩風地搶!錢點清收好了,理也想明白了:為啥那些商店超市大酒家,都招女的當服務員,自己一個干老漢,咋能比過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媳婦呢。想通了理兒,打定一個主意:不管怎么說,明兒個賣花,還得叫孫女來。
第二天賣花,孫女卻沒來。
趕早去花圃轉,還聽見孫女房中有細細的夢囈聲,等到采好了花,提上筐子給她拿了一包方便面,往筐子邊邊放了兩個西紅柿和兩根嫩黃瓜,叩指敲孫女的房門,里邊沒動靜。使勁敲門時,門扇卻開了,孫女床上的被子,半截拖到床下,空余一屋子脂粉氣味兒,人卻沒影兒了。擱了方便面西紅柿和黃瓜,提上筐子,只好自己去花市。
坐花市仍在心里指責:這個死女子,一天只知道瘋,咋就不干正事呢!月季王不再吆喝了,他靈機一動,想起孫女昨天的那身穿戴,人不能返老還童,卻不能不動腦筋,動腦筋一思慮,有了好主意。
天熱起來了,卻沒大熱,清晨還有點涼,為了早點賣了花,月季王顧不上涼了。不是都愛暴露嗎,涼點兒怕啥呢,一身老骨頭了,月季王不怕涼。他先伸胳膊脫了藏藍色中山裝,又蹬腿腳脫了毛藍的長褲子,要不是花市上你來我往人多太顯眼,他真敢把背心短褲也脫了。那樣光膀子加內褲,比什么時興的三點式,還少了一點兒,不信花賣不出去。當然不能脫成那樣,不是他怕涼,也不能太那個了。
月季王祼著肩膀頭,裸著手臂和一雙腿,像干骨頭上披了層黃牛皮,又似涂了一層棕櫚油;手背和小腿肚暴起根根筋,活脫似爬著條條蚯蚓。果然引來了買主,不是大人卻是個碎娃,站跟前不看他筐里的花,指著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問:“老爺爺,你那兒爬得是啥?”一老者趕過來,忙拉碎娃的手說:“快走,有啥看的,爺爺給你去買吃貨,”說著拽小孩走了。
“月季王,”正在著氣,忽然有人招呼他。
月季王一看,站跟前的這個人,相面熟熟的,想了想記起來了,噯,這不是城里索家巷賣花的張老三,早先還在他那兒賒過鮮花呢。
“噢,賣花來了,”月季王說著問,“你的攤兒在哪兒呢?”
“我早轉行了,”張老三往前一指說,“那不,在那兒賣面具呢。”
“面具?”
“對,面具,”見他不解,張老三說,“就是獸臉子,大人碎娃都能戴著玩,有舞臺戲劇面具,各種美女面具,還有豬八戒孫悟空之類擬人的動物面具。”
張老三的攤不遠,又順對面的墻擺著,插進墻橫起的竹竿上,果然掛了許多彩色面具,支竹竿的人字竿上,從上往下重重疊疊地掛了一大串。
張老三說:“你老穿得涼快的,身子骨硬朗呀!”
月季王答:“身子骨硬朗有啥用,花走得不快呀。”
說話間產生靈感,月季王又有了新點子:向張老三借個面具,往臉上一罩,引得買主蜂擁而來,肯定賣得比孫女還快。悄聲給張老三一說,他笑道:“不虧是月季王,有你的,”立馬去拿了幅面具。月季王一看,活脫一個西施,是個美女面具,拿著問:
“能行嗎?”
“只要你的花走得快,咋不行呢,戴你的。”
月季王試了試,大小正合適,就往臉上罩了,大聲吆喝起來:
“火王月季花,剛摘的嫩骨朵兒,指頭大的骨朵,開蒸饃大的花,一元錢兩把!”
“你看,嘻嘻。”
“嘿嘿,快看。”
月季王拿起一把花,看熱鬧的人眼里沒花,只有美麗的西施。月季王摘下面具,揚起手中的花,西施臉朝地,擁來的人驚笑著,嘻嘻嘿嘿地走散了。
一幅西施面具,月季王戴戴卸卸,卸卸戴戴,折騰到紅日當頭,又折騰到太陽偏西,周圍的攤子零落了,他仍堅持戴了卸、卸了戴。筐里的花骨朵,一個個垂下了頭,精神的枝葉發蔫了,仍沒賣出多少。他今天沒多喝水,渾身汗流不斷,沒有尿脹的難受,心里頭卻比尿脹更痛苦,不由悄聲抱怨:
“成啥世道了,雨傘用來遮陽了,鮮嫩的火王月季花,反不如塑料花、干花走得俏了……”
“哎!月季王。”正不知該咋辦才好,張老三忽然喊他。
“啥事?”
“你還不收攤呀!”
“你收攤呀?”
“你不看啥時侯了嗎。”
月季王站起來,搭眼細看,怪不得人家也喊收攤呢,張老三掛面具的竹竿空了,人字竿上,也失去了重疊,變得空落落的。旁邊站了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看架勢像個買主在等啥。提起發蔫了的一筐月季,夾著蚱蚱小凳子,月季王顧不上抱怨了,去給張老三還面具。
張老三接了面具,給月季王遞來一根紙煙,又打火給他點煙,滿臉堆笑說:“西施人家買了,把錢都給了,在這等著呢。”
“啥,你那么多貨,都賣完了?”
“我哥張老大,還幫我取了三趟呢!”張老三送走了最后一個顧客說,“明兒個你還來吧,我給你挑個更漂亮地戴。”
“我……”月季王偏頭盯竹筐,人比花還要蔫,說不出話了。
張老三說:
“好我的月季王呢,做生意么,你忘了人常說的,百日不開張,開張吃百天么,明兒個再來,哈哈,明個給你挑個現代的時髦美女面具戴。”
“你……你個假面具……”月季王那個氣呀,要暈倒了,挺著腿卻沒倒,手里一軟,竹筐和衣褲啪得掉脫了。竹筺一彈跳,花骨朵撒了一地,幾朵跳上藏藍和毛藍衣褲,被夕陽照著,東倒西歪的,像緊鎖愁眉的病嬰,懨懨撅著小嘴委屈欲哭。
就是這天,月季王錯過了一個大買主。人家布置會展,開著車慕名到清水寺,找不見他,去別處采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