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親是個命薄的女人,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撫養當時才3歲的他長大。他的母親還是個不會疼愛孩子的女人,對于感情,她是木訥的。有時候,因為淘氣,在挨過母親的一頓打之后,他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母親親生的。
許多村民說,他的父親去世后,母親精神受到刺激,感情交流就有了障礙。兒時的他去小伙伴兒家玩,看到別的孩子的母親抱著孩子親了又親,他心里就羨慕不已。于是,他回到家就鉆進母親的懷里,做撒嬌狀。卻不料,他被母親狠狠地推開了,母親對他流下的兩行清淚視而不見,提著一大桶豬食轉身出門去了。
不能和母親親密無間,成了他孩童時遺憾的記憶。可最遺憾的記憶,還是他上學的日子。同學考試成績不好或犯了錯,只要在母親面前撒撒嬌、哭哭鼻子就沒事了,運氣好的還會得到一顆糖的鼓勵;可他不行,還未開始撒嬌,未說出一句討好母親的話,噼里啪啦的巴掌就已落在了屁股上,母親像男人那樣吼著:“家里沒有男人,你就要像個男人的樣,決不可以示弱給人看。”
母親的話,他是不敢反駁的,淚水只能往肚里咽,然后,發誓下次一定讀書更努力些,一定不調皮搗蛋。上初一的時候,他和同學起了爭執。同學一急,罵他是個沒有爹的野孩子,還把母親為他做的棉襖扯爛了。忍無可忍的他與同學打了起來,把同學打得落花流水。他以為,自己終于長大成人了,可以保護母親和這個家了,母親應該不會責罰他。可他一回家,就被母親捆在了門口的桃樹下,連晚飯都沒讓他吃。他站在桃樹下,不住地向母親訴說自己的委屈。母親哀嘆一聲松開了他,然后,對著父親的遺像說:“這孩子盡惹是生非。”
一天天長大的他,不想待在母親身邊了,他覺得自己遲早要被母親折磨死。他早想好了,要考上名牌大學,和母親保持幾百公里的距離。
高中畢業,他考上了湖南師大。大學畢業后,他留在了長沙一所中學任教。在長沙,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對孩子疼愛有加,好像要把自己小時候沒得到過的愛全部給孩子。對于母親,他也隔三岔五地回去看看,但最多歇一晚就走。他覺得和一個不會疼人的母親在一起,待久了難受。
2008年冬天,整個湖南被厚厚的冰雪包裹了起來,到處斷水斷電。他所在的學校被迫放假了。不知道為啥,他忽然有些擔心母親。他想,冰天雪地的鄉下,一定會比城市更冷些。他越想越不安,上街買了兩件棉襖,提著就往家趕。有車的時候搭車,遇到不通車的地方就步行,走走歇歇,走了近一個星期,他才回到鄉下的家。
他推開門,一屋子黑煙嗆得他直咳嗽,他邊咳邊急急地喊:“媽,我回來了。”“這么大的雪,你咋回的呢?”母親起身,拉住了他的手。母親破天荒地拉住他的手,他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孩子,低下了頭。一低頭,他就看到了母親腳下的笸籮,里面有好幾雙千層底兒布鞋,還有毛線手套,還有他小時候愛穿的棉襖。“這千層底兒是給你和媳婦的,棉襖、手套給孫子。聽隔壁大伯說,這次下雪連長沙都停電了,冷得很。我估摸著,這些東西,你用得著。”母親說。
母親,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溫柔、如此懂人意了呢?他從沒有細細想過。母親的話讓他的思緒清晰了起來,喉嚨一哽咽,他的淚水就吧嗒吧嗒地掉在了腳下的土里。
是啊,母親也有自己的溫柔,只是,因為年紀輕輕就不得不一個人撐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為了他,母親執意不再嫁人,但又無法給他富足的生活。母親只能用從娘家學來的手藝活兒,做一些千層底兒、荷包、手套等小物件,然后,起個大早拿去集市換錢用。他在一天天長大,家庭的開銷也與日俱增,母親除了做手工,還學會了種地、養豬。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的母親,是沒有時間像別的母親一樣抱著孩子溫存的。
原來,他一直就在母親溫暖的手心里。多年來,母親對他的愛從未比別的母親少,母親把無比溫暖的愛一針一線地扎進了千層底兒、棉襖和手套里。他還到處尋找母親的愛,尋找母親的溫柔,還抱怨母親狠毒而遠離母親,他意識到自己錯了。
母親的愛,就像春天里家鄉漫山遍野的花一樣,無聲無息地、溫潤地始終開在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