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懂事起就懂得自卑。
媽媽在她三歲時就死了,養大她的爸爸是個殘疾人,又聾又啞。每次學校開家長會看到爸爸手足無措的站在一群衣著光鮮的家長中間窘迫的樣子,她的心就像被香煙燙過一樣尖銳的疼痛。他總是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比劃著,嗓子里發出“啊啊”的聲音,尖利刺耳。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感覺有無數雙眼睛在嘲笑自己,她羞愧得想要在地下扒條縫鉆進去再也不出來。
地上沒有縫,她的腳上卻有一條裂縫像鱷魚一樣張著嘴。那是爸爸撿破爛時撿回來的一雙別人不要的運動鞋。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里她靠爸爸撿破爛養活。雖然街道里每個月都會發放生活補貼,但聾啞爸爸把這些錢全存在一個存折上,一分都不許她動。學校要舉行運動會,老師看她跑的快,想讓她參加長跑比賽,可是,她最后拒絕了。因為爸爸不肯給他買新運動鞋。而這雙撿來的鞋已經被她不斷發育的腳趾頂破了。爸爸用針縫了一遍又一遍,那雙鞋還是像鱷魚一樣恐怖地張著嘴。
為什么命運這么不公平?班里的每個同學都有新衣服穿,都有媽媽,都有一個健康的爸爸,為什么她什么都沒有?每天去上課還要穿一雙從垃圾堆里撿來的舊鞋。要知道為了不讓人家注意她的鞋子,每天她都把腳別在椅子下,一動不動的常常就麻了腿。她都忍著。下課也不敢出去和大家玩,她怕別人看見她的鞋笑她。
她只求爸爸給她買一雙新的運動鞋,她只求過他這一次,可是,他緊緊把存折捂在胸口上,不松手。
那一年她十一歲。她開始恨他。
后來開家長會她再也不通知他參加。她是老師眼中的優秀學生,年年都是三好生,所以家長來不來無所謂。她也不再讓他來接她。當然,他每次來接她時總是下雨天。他不用去撿破爛,特意回家取一把淡粉色綴花的雨傘來學校門口等她。
那把傘是媽媽生前用過的。十年過去了,傘都退了色,有一塊地方還破了,被他重新用塑料布補上了,仍然使用著。
一到下雨天她就在教室里坐立難安,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接她。下課鈴一響,她第一個沖出教室,徑直向學校門口跑去,遠遠的她就看見那把打了補丁的傘泛著歲月的陳舊擠在眾多亮麗挺闊的傘中,那次開家長會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那把傘多像他啊!古老、陳舊、破損、皺皺巴巴,一點沒有父親偉岸的形象。一股委屈涌上心頭,全化作眼淚汨汨地淌了出來,和冰冷的雨水攪在一起,只有她自己感覺的到滾燙的沸騰。
他早早就看到她,舉著傘迎了上來。她停下奔跑的腳步,看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堆起了滄桑的笑容,眼睛里都是疼惜。他表達自己情感的唯一方式不是手語而是眼神。她都懂,卻在逃避。猶豫了一下,只一瞬間她就推開了他舉在她頭上的傘,一個人跑進了冰涼的雨里。
她恨他。她永遠都記得那次沒能參加的比賽,讓她成為了同學們的敵人,大家都說她自私沒有集體榮譽感,開始孤立她,連她最好的朋友都不支持她。
友誼是多么重要的東西,她卻因為他的吝嗇失去了友誼。她恨他,從此開始獨來獨往。
他早料到她會推開他。這不是第一次了。她曾經對他大嚷大叫,他聽不見,卻明白她的意思。她嫌棄他,不想讓他去接她。
他知道她的倔強,從那以后,再沒去過學校。
日子平淡又艱辛的過著。兩個人相處時是安靜的。因為無語,沒有交流。她自強自尊自力但也自卑的成長著。那種曾經對他的恨被歲月洗滌得淡了下去。就像一塊頑固的污漬,污濁被揉搓下去了,可是痕跡仍在。
那一年高考。最后一場考試快結束時,老天爺突然變了臉,滂沱大雨頃刻間從天上潑了下來。她鎮定自如游刃有余的答完最后一道題,交卷時才發現外面的天都黑了下來。她沒帶傘,把隨身帶著的塑料袋頂在頭上沖進了雨里。她充滿信心的微笑著,她就要憑著自己的努力脫離這種卑微的生活了。
在接近考場大門口時,她的微笑僵在了臉上。她又看到了那把打著補丁的傘,泛著歲月的陳舊擠在眾多亮麗挺闊的傘中。考生們陸續出來了,焦急等候的家長們蜂涌而上,那把傘在擁擠中左右搖晃,不能自持。透過人群的縫隙,她看到他的臉上都是雨水,半邊身子濕透了。混濁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找尋著什么。
她想迎上去,像小時候那樣親昵的拉著他的手,叫一聲爸爸。也只是想想而已,一種莫名情緒覆蓋了她的想法。就那樣夾在一群人之中離他越來越遠了……
回到家很久那把傘才出現在樓下。她守在窗戶那兒看著傘緩緩的移動著,仿佛他一樣疲憊、衰老。
錄取通知書下來時,她又喜又憂。她如愿考上了向往的大學。但,學費怎么辦?雖然一直利用假期打工,可是那些錢仍然不夠交學費的。命運又一次在捉弄她。
正在沮喪時,他站在了身后,沒有言語,只把一個小本子塞在她手里。她低頭看,是當年他緊緊捂在心口的存折。上面的錢足夠她上完大學了。原來,他一直不讓她動的這個存折是為了她上大學準備的。原來他不給她買鞋,是為了存錢交高額的大學學費。原來,這么多年她恨他,竟是恨錯了。
存折上每個月都有幾筆存款。除去固定的那筆生活補助,其他的錢有50的,30的,也有15的。她知道這是他撿破爛省下來的錢。那些存折上密密麻麻的記錄,就像一根根鞭子抽打著她的心。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錯了,第一次為自己內心的卑微感到可恥。
她低著頭,任由眼淚模糊了雙眼。一雙粗糙的大手撫上了她的頭,就是這雙手每天在垃圾堆里翻撿供她上學,就是這雙手在下雨天為她打傘,而她卻為了面子狠心的推開了它們。自責與懊喪鞭笞著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她轉過身抱住了身邊這個為她擋風遮雨、默默無語的男人,一聲“爸爸”撕心裂肺,她失聲痛哭。
去學校的那天也是雨天,父女倆打著那把舊傘,相互攙扶著走到火車站。她不舍的上了車,火車啟動時,她趴到窗外看他,站臺上那把打著補丁的傘,仍舊泛著歲月的陳舊,卻讓她格外依戀。
大學宿舍,她整理自己的行囊,發現最下面放著一把嶄新漂亮的天堂傘,她緊緊抱在懷里,笑出了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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