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一個秋日,老同學涂女士有請,遂偕妻與兒子一同前往作客。
涂老同學的府第——準確地說,應叫“李府”——涂老同學的夫君姓李,李府距縣城八里許,獨門獨戶,為典型的川西農家院子——人居條件應是上乘;府第與毗河毗鄰,其自然環境更是得天獨厚。許多年前第一次登門作客,即對之贊賞不已。今日涂老同學請客,不為別的,正是為了府第之事——幾天前請客時,她便頗有些傷感地在電話里告訴我:“我們的院子要拆了!”末了不忘叮囑:“如不來的話,就再也看不到了!”
既是如此,能不去嗎?
乘公交在幺店子下車,早已有幾位同被邀請的老同學等候在那里。一番寒暄,開始動步,徑往李府而去。
舉目四望,偌大的原野,竟幾乎是斷壁殘垣——整個村子都在拆遷,且已接近尾聲。觸目之處,唯有一個院子,綠樹蔥蘢,屋舍儼然——那必定是李府無疑了。
隨幾個老同學走到李府門口,突然一陣犬吠,幾只小狗同時沖了出來。“裝瘋迷竅的,連貴客都認不得了!”涂老同學一邊責罵著群狗,一邊熱情地迎接著我們,不斷給我們解釋:“都是撿來的,不必見怪!”
進得院門,但見滿院都是花草樹木:花壇上,菊花競相開放,玫瑰爭奇斗艷;各種藤蔓植物并不在乎時令已是暮秋,還在一個勁地往上攀援……再看樹木,院內所栽,全是果樹。柚子樹上掛滿了碩大的柚子,桔子樹上綴滿了翠綠中泛著金黃的桔子。最扯眼的是院子正中的那棵柿子樹,此樹乃院中之最高者,一串一串的柿子竟結到了樹梢——真可謂“萬綠叢中一片紅”。
此為前院。后院還要大得多,除了果樹,更多的是一籠一籠的翠竹,并種了不知多少種蔬菜。涂老同學告訴我們,前后院子的面積有一畝多。聽此介紹,我們都不由得伸了一下舌頭。
回到前院,主人在院子正中的柿子樹下擺上了茶桌。飲茶是我的至愛,尤喜在“純天然”的環境細品;在此花木叢中,濃蔭蔽日之處飲茶,令人神清氣爽。加之老同學相聚,一邊飲茶,一邊敘舊,陣陣歡聲笑語充溢著溫情,這一飲就更加愜意了。
不覺已到正午,主人征求我們的意見:“飯擺在哪里?”“就在這里。”眾老同學幾乎是異口同聲。
主人高興地擺放了一個大圓桌,主客團團坐定,菜也陸陸續續地端上了桌。每上一個菜,涂老同學都不忘向客人介紹,“這是豆瓣魚,我們老李剛剛從毗河里釣的”,“這是油酥的貓貓魚,也是剛剛釣的,只不過小了一點。”“這些土雞土鴨,都是我和老李喂的。”……說到“老李”,涂老同學便掩飾不住內心的那份得意。正說著,“老李”從廚房里出來了。入座后,涂老同學作了一個總結:這些菜,都是老李的作品。起眼一看,李大哥的“作品”擺得琳瑯滿目,光是雞,就有藥膳全雞、辣子雞丁和板栗燒雞等數種;通常筵席上的甜燒、咸燒等一應俱全。可以想象,為了接待我們,且不說雞鴨要喂好久,釣魚要花好多功夫,光是做這一桌,主人一家至少就要忙兩三天了。品著滿桌佳肴美味,想起主人的好客與辛勞,感激之情不斷在胸中涌動。
吃在興頭上,我突然發現一個秘密:桌上擺的全套菜碗,清一色都有“農業學大寨”的字樣。“喔喲,這些碗都是文物!”我的發現,引來了客人們的濃厚興趣。涂老同學卻不以為然:“這些還不算,我們還有‘大躍進’的呢!”聽此一說,大家就更驚異了。
剛剛贊嘆了碗的文物價值,接著又是一個小小的花絮:不知何故,一只蝴蝶飛來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此蝶不去采花而來光顧筵席了。妻的眼尖,兩根指拇輕輕一拈,便把蝴蝶逮住了——把細一看,竟是一只枯葉蝶!“退轉去二三十年,枯葉蝶要值1000元一只喲!”我忍不住為我的好運感到自豪。我的感嘆,引來了好一陣議論……
歡聲笑語中,這一餐一直吃到半下午。突然一聲悶響,庭院里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片刻,大家都回過神來:鄰近的一家正在拆除的房屋的一堵高墻倒下來了。這一聲把沉醉在美妙享受中的我們驚醒了——拆遷已直逼李府。于是,主客之間的話題立即轉向了此時此刻正在接納我們的這最后的庭院。主人告訴我們:“這個院子始建于1887年,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這有家譜為證。我們放棄了在各自供職單位分福利房和買福利房的機會,一直住在這個院子里,對這個院子,感情深得很。”聽了主人的介紹,再次環顧院子,心中也不免悵然……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下午5時許,我們要告辭了。主人叫我們再坐一陣,我們只得從命。不一會兒,兩位主人搬來了一大堆東西:南瓜、八月瓜、四季豆、峨眉豆、紅苕葉等時鮮蔬菜,以及“烘”好的柿子,直看得我們眼花繚亂。主人說:“都是在自家的院子里種的,新鮮得很,下次來,我們就沒有這些東西送給你們了。”我們也沒有再推辭,紛紛接受了這些真正純天然的綠色食品——不僅食用,且是作為對這最后的庭院的紀念。
兩位主人送我們出門,上路時,我們都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頭。
告別主人,車行寬闊的公路上,接連的巨幅廣告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廣告上,占地數千畝的高樓群透出了現代化的氣息——農村城市化已是社會發展之必然。然而,對老同學家的那種院落的深深的眷戀卻是再也無法釋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