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打電話哽咽著說:老趙昨天夜里去世了。
老趙是軼楠的父親,過完年才50歲,母親說他死于肺癌晚期。軼楠在電話里冷哼著說,三十多年的老煙鬼不得癌癥都是奇跡,可是剛說完眼淚就滾落下來。即使她恨了他十多年,可還是無法改變自己是老趙女兒的事實,而且是唯一的孩子。所以當母親用哀求的口吻讓她回去參加葬禮的時候,軼楠的心仿佛被針扎了一個孔,原來鐵石心腸也是會疼的。
軼楠14歲的時候,老趙和母親離婚了,和鎮(zhèn)上一個開小賣部的女人在一起。軼楠曾經(jīng)去過一次那里,當時老趙正和那個女人搬大米和豆油,軼楠在店門口站了幾分鐘,直到老趙發(fā)現(xiàn)自己,軼楠恨恨地瞪了女人一眼,丟下“破鞋”兩個字便跑,哪知老趙競追出來揪住軼楠的胳膊,問她剛剛說了什么,軼楠怒視著老趙重復了一遍“破鞋”兩個字,“鞋”字的尾音還沒說完,老趙的巴掌已經(jīng)落到了軼楠臉上,軼楠至今都還記得那種火燒火燎的痛感,那是老趙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打自己,雖然以前在家里也吃過老趙不少的鞭子,但從來沒有哪次像那天一樣讓軼楠覺得委屈和恥辱。
軼楠看著愣神的老趙冷冷地笑,什么也沒說便離開了。軼楠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因為一個陌生的女人打自己耳光,那天以后,軼楠徹底恨上了老趙。
那之前她不愿用恨這個字來形容對老趙的感情,頂多算是厭惡吧。早在軼楠讀小學的時候,軼楠就成為了班級的一個笑話。趙軼男這三個字曾經(jīng)是軼楠最討厭的名字,那時母親還沒有給自己改名字。同學、老師都誤以為軼楠是個男孩子,每次點名的時候,軼楠都膽戰(zhàn)心驚的,似乎只要叫到自己的名字,班上同學總會發(fā)出奇怪的笑聲。
而這些都是老趙的重男輕女思想導致。除了名字,在生活習慣方面,老趙也是把軼楠當成男孩子來養(yǎng)。軼楠的童年沒有長辮子、花裙子、布娃娃這些小女孩夢寐以求的東西,直到上高中擺脫了老趙的監(jiān)視以后,軼楠才開始把頭發(fā)蓄長,在臉上涂脂抹粉,穿上各式好看的裙子,但依然改變不了一顆女漢子的心。
軼楠和老趙的關系在挨完老趙那一巴掌以后一直僵持著。
最近一次見到老趙是兩年前。那會兒軼楠大四,為畢業(yè)和工作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
記得老趙當時打電話說自己在學校門口的一家小飯館,想和軼楠一起吃個飯。軼楠本來想拒絕,但是想到老家離自己上大學的城市有一千多公里,老趙應該是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才到上海的,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學校,軼楠還是去見了老趙。
在小飯館里看到老趙的時候,軼楠有些恍惚,七年不見,老趙明顯衰老了很多,頭發(fā)有不少斑白,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也變深了,穿了一身與年齡不符的運動衫看起來有些滑稽,老趙見到軼楠的時候叫了一聲楠楠,軼楠愣了一下,這是小時候自己得了表揚,老趙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叫的昵稱,軼楠笑著應了一聲。
當時正值飯點,狹小的飯館里擠滿了來吃飯的學生,一頓飯吃下來,老趙和軼楠并沒有說什么話,這么多年,橫亙在老趙和軼楠之間的溝壑沒那么容易就能跨越。
吃完飯軼楠準備去結賬,老趙說什么也不肯讓軼楠掏錢,四菜一湯花了一百多塊錢,結賬的時候老趙一個勁兒說太貴了,問能不能少點,惹得服務員一陣尷尬,最后還是軼楠給老趙解釋了一番才平息。
從飯館出來以后,軼楠問老趙要不要去學校逛逛,老趙推辭說晚上要趕火車就不去了,后來才知道老趙是怕被軼楠的同學撞見給軼楠掉面子。
軼楠送老趙去坐地鐵,臨別的時候,老趙從口袋里拿出一沓鈔票塞到軼楠手里:“這是一點小錢,你先用著,不夠了再告訴我。”
軼楠連忙把錢還給了老趙,兩個人推來推去,最后軼楠免為其難收下了一半,兩千多塊錢。
母親電話里說起過,老趙并沒有和那個女人結婚,兩人還鬧翻了。事情還要從軼楠讀高三的時候說起。那個女人拿了老趙積攢的一萬塊錢整修小賣部,老趙知道以后特別生氣,砸了小賣部的不少東西,女人和老趙打起來了,老趙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母親說老趙之所以動怒是因為那筆錢是老趙給軼楠讀大學準備的學費。
老趙也不是重男輕女,只是在軼楠出生前有個哥哥在一個月的時候夭折了,老趙痛失愛子,軼楠出生以后,老趙聽神婆說軼楠是不祥之物,所以才對軼楠苛刻。不過到底是血肉之親,老趙再怎么迷信也無法真的怨恨自己的女兒。
母親說老趙去年托人買了臺收音機,平時沒事兒就坐在自家院子里聽廣播。后來有人說老趙天天聽廣播是因為老趙的女兒在廣播電視臺上班,老趙常聽的一檔節(jié)目叫南音。
南音,是軼楠主持的一檔音樂節(jié)目。
母親說老趙前年開始咯血,去大醫(yī)院檢查回來后說身體沒有什么問題,哪知老趙是在說謊。老趙的病歷被他鎖在抽屜里,親戚看到以后說老趙真傻,明明可以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卻放棄了治療機會。軼楠突然想起兩年前老趙來上海的事,對上日期之后陷入深深的自責,那時候和老趙在小飯館吃飯,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老趙咳嗽的時候用手帕捂著嘴,顯得小心翼翼。
母親還說老趙這幾年跑運輸攢了幾萬塊錢,臨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要把這筆錢給軼楠,那是他給軼楠的嫁妝錢。
老趙走的時候還捏著一張軼楠高中時候的照片,而老趙的房間里有一面墻貼了不少照片,全是軼楠的照片。
“我覺得自己特別混蛋,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懷那一巴掌,可是我忘了他是我爸。”軼楠說這些話的時候孫浩已經(jīng)訂好了兩張上海到天津的機票。
軼楠回到家的時候,天津下起了小雨。軼楠看著靈堂上老趙的黑白照片淚如雨下,照片上的老趙看著所有人微笑,仿佛還是十多年前,那時候軼楠剛上初中,有一回參加市里的演講比賽得了一等獎,老趙在家里大擺宴席,逢人就說我女兒將來肯定是當金牌主持的料。那時候的老趙風華正茂,臉上的笑容還沒有褶皺。
如今軼楠實現(xiàn)了老趙當初的豪言壯語成為了主播,卻再也沒有機會為老趙點一首歌,那首歌被軼楠單曲循環(huán)了一年多,好幾次有聽眾為他們的父母點歌時,軼楠都忍住了為老趙點歌的沖動。
誰曾想到有些事一旦拖延就成了一輩子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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