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雜文隨筆

1/

他踩在細軟的沙灘上，腳準確地踢飛了一只海灘上閑逛的小螃蟹。

海面深沉和黑得潮濕的天空融為一體，海浪一波一波地涌過來，浸透著他的腳趾，將腳后跟因滲進鞋里的沙子而僵硬的褶皺也泡得柔軟。

今夜還是沒有星星。

他坐在往常的位置，支起畫板。

說實話，勾線的手法很純熟，勾勒出的輪廓也很細膩。可事實上，這只是一幅平平無奇的海濱風光，描繪它的人也是落魄潦倒的人。

嗒嗒，嗒嗒。

他作畫時一向專注，此刻也是。

海里的濤聲越來越大，本來便漆黑的天空似乎有厚重的積雨云懸浮，夜晚的涼風吹得手指頭關節刺痛，這使他的手指沒有那么靈活，落筆也略有些僵硬。

嗒嗒，嗒嗒。

當筆尖的沙沙聲再也掩蓋不住由遠及近的嗒嗒聲時，他終于抬起了頭。

海面上是一雙雪白的小腳丫，踏水而行，腳丫上，是夜色里顯得蒼白的小腿。是個女孩子。

視線往上移，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她有一雙極美的眸子，深邃沉靜，似是藏著璀璨星光，映得夜色都亮了幾分。

握著畫筆的手，因震驚而微微發白。是出現幻覺了嗎？還是說自己最近太想念她了？

但她徑自走了過來，光著的腳丫踏著海水，依然發出嗒嗒的聲音，她走過淺灘，在他身邊坐下，抖了抖腳掌上沾著的沙粒。

不是，但很像。

她專注地盯著他的畫板。

“你跟我妹妹長得很像。”話一出口，他自己也開始后悔自己的唐突，分明只是個陌生人，卻意外地帶給他親切感。

許是那雙眼的緣故吧……

他等了一等，見她沒有答話，便繼續道：“她的眼睛跟你幾乎一模一樣，可……我現在看不到了。

“我喜歡叫她星星。”

她仍是不發一言。

是個啞巴嗎？

“星星很喜歡這片海，她經常跟著我來這里，看我畫畫。”像你一樣。

她最愛的是這片海，埋葬她的，也是這片海。

不過你不是她……

面前的女孩，至少也有十一二歲了，星星走時，才八歲。

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傾訴這么多，真不符合他以往的作風。

“你……也喜歡看我的畫？”

她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他嘴角扯了扯，泛著苦澀，手中的筆卻已經動了起來。

她坐在他身旁，安靜地看著。他瞄著她，她沒有露出什么特別的表情。

畫草草地完成了。有一浪接著一浪拍打著沙灘，有即將被吞噬的一葉孤舟，背景仍是深沉而黯淡的黑，不透一絲光亮。

他撕下畫紙，遞給她。

“反正我只是個沒天賦的畫師，你若喜歡，送給你也無妨。”

快要漲潮了。

他沒有問她為什么會來這里，為什么會對他的畫感興趣。

“今天海水很冷，早點回去吧。”

2/

他第二次來到海邊時，又看到了她，她盤腿坐著，單手托著下巴。

他一時間晃了神，這個側影，又使他想起了星星。

星星喜歡從遠處看到他時便飛奔過來，小臉上滿是歡喜，眼眸里似有萬千星光跳動閃爍，還未長開的嬌小身體就這么撲進懷里，軟軟的，還洋溢著淡淡的奶香。

思緒陡然中斷，他悵然地伸出手，指尖接觸到的卻只是被微腥的海風吹得潮濕的空氣。

今夜還是如舊，他畫，她看。

也是今后每個禮拜的這個夜晚，不變的活動。

他有時候會給她講講在畫室的見聞，顏料被新來的伙計打翻，今天還是一幅畫也沒有賣出去等諸如此類的瑣事，還有，對星星的記憶。

在星星走后的三年里，她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愿意傾聽的人，即便從不回應，也足夠了。

某個午后，他撕碎了手邊能碰到的一切畫紙，雪白的紙片在漫天飛舞。

他的畫向來無人問津。

他不明白，也想不通。

星星怯怯地探出頭，與她對視的第一秒，他的憤恨和不甘瞬間消散了一大半。

“星星，你覺得我真的有這方面的天賦嗎？”

“當然了，就算別人都看不出，在我眼里哥哥的畫永遠是最好的！”

記憶里她永遠帶笑的眉眼，眼底快要溢出的燦爛光芒，是支撐著他走到這里的方向，也是他發誓要傾盡一生守護的寄托。

持續到三年前都是如此。

他見過那雙眸子微笑的`樣子，含嗔帶怒的樣子，卻未曾想過，這光芒有一天會熄滅。

“海底，很冷吧……”

風拂起她長長的劉海，他沒有看見，她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剎那間被咬緊的干裂的唇。

3/

他今日的畫稍稍有些不一樣。

不再是以前無數個日夜里壓抑陰沉的基調，畫里有綠色的海藻，海灘上破碎的蚌殼，晚上很冷的夜風，她眼里閃爍著的星辰，與他的星星如出一轍。

更有他數十年如一日，對畫沉淀下來的情感，他與星星共同的寄托，深海也無法埋沒。

噴薄而出的情感，使他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沒天賦的畫師了，他仿佛又看見了星星眼里滿滿的希冀與憧憬。

對自己。

她比以往觀察得更為聚精會神，眸子中的光芒也愈來愈盛。

看來自己該走了呢。

遙遙的天幕中閃爍起了漫天星光，在海面上灑下點點碎銀。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海螺，帶著螺旋狀的古樸花紋。

“這本來是一對的。”他聲音里透著落寞，“還有一個在星星手里。”

“今天的星星很美。”

4/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名。

可當他無意中將畫掛在墻上后，來到這間小畫室的人便絡繹不絕，甚至有人愿出高價收購。

他一一拒絕了。

他很快畫出了更多世人眼中更好的畫，一時間受到追捧。

他們說，他的畫里有夢。

不過是尋常的夢，卻是他的全世界。

5/

他并沒有忘記每周的約定。

只是這一次分別時，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微微慌亂的神色。

“你要走了嗎？”

她低著頭，兩手悄然握緊。

他斟酌再三，還是把那張此時被外界視為無價之寶的畫送給了她。

“你拿著吧。”本來就是寫給你的。

她有些怔愣。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咸味兒的潮濕的空氣，轉身離開了。

他也試著像她一樣光著腳走路了，沙子踩在腳下，有些硌腳，他卻并不排斥。

走了約莫幾十米，身后忽地傳來悠揚的海螺聲。

他腳步微微一滯，卻沒有停留，繼續向前走。

聲音連綿不絕，被海風傳的更遠。

退潮了。

“再見了，星星。”他說出那句大家都忘記的話。